现代一位作家称伯拉纠为一位「不情愿的异端」，因为这位基督徒一生都没想冒犯教会里的正统教义。他只是担心奥古斯丁的原罪论可能会成为个人逃避罪责的借口，因此极力反对奥古斯丁的观点，强调自由意志无论在救恩还是在上帝审判中的意义。从奥古斯丁及其他正统神学家在辩论中所引证的伯拉纠言论来看，他的动机虽然良善，但其中许多观点的确在客观上否定了耶稣的救赎之功。由于他的观点在许多方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因而在教会中取得了一定的影响力，致使教父们不得不采取激烈的方式来反对伯拉纠的观点。
在这场争战中，奥古斯丁出力最大，影响也最为深远。这不仅是因为伯拉纠提出的反对意见主要是针对他，所以他在辩论中有捍卫自己声誉的强烈需求。还因为在他看来，伯拉纠的观点如果占据了教会的主流，将会使人觉得不必信靠耶稣，单凭自己的主观努力也能在上帝面前站立得住，因此他不惜大段引用伯拉纠的言论，从各方面对其观点予以揭露和抨击。正是通过这场论战，奥古斯丁的原罪论得到了充分完整的表达，成为了教会的正统教义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原罪论进入教义乃是奥古斯丁主义与伯拉纠主义论争的结果。」
在关于原罪的讨论中，奥古斯丁多次引用伯拉纠的相关观点。其中他在《论伯拉纠决议》中对伯拉纠主义的概括较为完整。本文也将以奥古斯丁对伯拉纠思想的基本概括为主要材料，来探讨两人的主要分歧。首先，我将奥古斯丁对伯拉纠思想的概括引述如下：
亚当受造时就是有死的；不管他犯罪与否都是会死的；他的罪只害了他自己而没有殃及整个人类；律法与福音一样引我们进天国；新生的婴儿与亚当堕落前处境一样；整个人类既不因亚当的死与过犯而死，也不因基督的复活而复活；婴儿即使未经受洗便死了，也会有永生；富人即使受了洗，若非弃绝一切财产，就是无益，也不能进上帝的国；上帝的恩典与帮助并不给予单个的行动，而是被赋予到了意志的自由之中，或者律法和教义之中；上帝的恩典就是按着我们的功德给的，所以恩典就真在于人的意志，看他使自己配不配它；人若不是完全免除了罪，便不能称作上帝的儿女；赦免与无知若不是籍着意志发生，而是出于必然，便不处于罪之下；人人都有其做某事不做某事的适当意志，若意志需要上帝的帮助，便不是自由的；我们的胜利不是来自上帝的帮助，而是出于自由意志；从彼得所说的‘与上帝的性情有份’可知灵魂有能力无罪，就像上帝自己那样。
接着，我根据奥古斯丁的概括，把伯拉纠主义的主张再次概括为以下几点：
- 否定亚当罪的遗传性；
- 肯定律法在拯救上的效力；
- 持一种较为严苛的财产观念；
- 上帝的恩典指向自由意志，而非耶稣的救赎；
- 恩典按功德配给；
- 犯罪只出于自由意志，受制于必然性的行为不算犯罪；
- 自由乃是完全脱离上帝的操控；
- 胜利与上帝的帮助无关，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因此胜利的荣耀归属自己，与上帝无关；
- 灵魂能够无罪。
通过上述的概括可以看出：伯拉纠之所以要否定原罪，其目的在于将人的犯罪倾向与上帝在此一问题上的责任分开。伯拉纠认为，原罪的观念使人有可能将自己的犯罪归咎于上帝，从而为开脱罪责提供了口实。因此，伯拉纠在讨论原罪问题时，倾向于将人的行动能力与自由意志区分开。对伯拉纠来说，虽然人的行动能力出于神赐，但人有绝对的自由决定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道德责任，因为他的行为是受其意志支配的。另一方面，也正因为人拥有自由意志来决定自己的行为，这样，从理论上讲，他是存在着终生过一种无瑕的道德生活的可能性的。这种可能性并不因现实中人皆有罪的事实而泯灭。
伯拉纠对人性的乐观看法以及他从创世论来认识上帝恩典的视角，使得他否认罪性的存在。他对原罪的理解基本上就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的言传身教，而不是如奥古斯丁所认为的那样与生俱来。虽然他的观点旨在维护神的清白无辜，但无形中否定了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对于人类得救的必要性，因此对基督教的信仰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而奥古斯丁攻击伯拉纠的主要论点就是指出：伯拉纠的观点使基督的十字架落了空。
从奥古斯丁对伯拉纠的指责可以看出，奥古斯丁并不是就人性而谈人性，而是从维护耶稣救赎价值的角度来谈人性的。所以他的原罪论实际上是救恩论的一部分，论证人性无可救药的败坏是为了强调神对人的恩典。从这个角度，我认为奥古斯丁的原罪论包括以下几方面的主要内容：
一、奥古斯丁坚持罪的遗传性的原因
虽然早期教父在讨论罪的问题时，都会涉及到亚当的堕落。但奥古斯丁对原罪的观点十分独特和极端。在我看来，奥古斯丁原罪论的独特之处并不在于认为亚当的堕落构成了所有人犯罪的源头，而在于他强调，亚当的罪是通过生殖遗传给全人类的。对于这个观点，历代都有不少争议。伯拉纠虽然不反对原罪和亚当的责任，但他并不认为罪是通过生理行为传播的，而是认为罪是借着下一代对上一代行为的模仿而沿袭下来的 。换言之，伯拉纠倾向于认为人的本性纯然无辜，罪是由后天的因素所造成。而奥古斯丁则坚持，人在胎里就是有罪的。正是因为人性中含有罪的因子，所以人在现实生活中必然会趋向败坏。
在我看来，奥古斯丁之所以主张生殖在原罪传播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其真实目的不在于贬低生殖活动本身的价值，而是为了强调罪的必然性和耶稣基督救赎的必要性。如果我们仔细思考罪的传播途径和存在范围之间的关系，就可能意识到，除了生殖以外，其他任何一种传播途径都有可能使罪的广度和深度受到影响，从而使耶稣基督的救赎成为可有可无。而且，如果认为生殖对罪的传递没有影响，那么实际上就假设，人在先天上是无罪的，罪只是在后天染上的。这就等于赞同伯拉纠主义的立场。所以，强调罪有生理上的基因，虽然引起众多的非议，但从奥古斯丁自身的立场出发，依然有其逻辑上的必然性。而坚持罪的遗传性，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婴儿受洗的必要性。
二、奥古斯丁为何强调人在行善方面的无能
对于奥古斯丁来说，罪就类似于一种深植于人性中的遗传病毒。虽然这病毒来自于外界，但一经染上，就无法靠人自身的力量予以祛除。人的无能是奥古斯丁原罪论所强调的重点之一。这里其实也反映出奥古斯丁与伯拉纠不同的关心焦点。伯拉纠的观点旨在强调人的道德责任，因此主张人人皆有神赐的行动能力，以至于「人只要愿意就能够无罪。」 但是，从奥古斯丁对伯拉纠的批驳中可以看出，奥古斯丁并不关心人在行为中的道德责任问题，而只是关注伯拉纠关于人类道德能力的论述是否会限制到上帝的权能。其实奥古斯丁关于罪的遗传性的观点，也是为了论证人在道德完善方面的无能为力。所以，伯拉纠与奥古斯丁虽然都是在讨论人性问题，但二者的观点反映了他们不同的关注。伯拉纠为了不使上帝为人的恶行负责，刻意突出自由意志的独立性；而奥古斯丁为了不使上帝的权能落空，则将人的一切心思意念都说成是神意的结果。
三、耶稣救赎的必要性
在研究奥古斯丁的原罪论时，会强烈地感受到他对耶稣十字架的关注。这是他与伯拉纠的明显不同之处。伯拉纠认为，上帝的恩典主要体现在：他向人提供了三样东西，从而帮助人避免犯罪：
- 律法，核心是爱神和爱邻舍；
- 耶稣基督的教训和人格榜样；
- 教会的圣礼。
从伯拉纠的观点可以看出，他实际上没有意识到耶稣十字架所彰显出的上帝恩典。对他来说，上帝的恩典只是为人的行为提供了一个行为的依据和值得效法的榜样，使人能够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模仿那个好的标本，从而逐渐地远离由亚当而来的坏标本，从而达致道德完善的境界。
但在奥古斯丁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外在的模仿，而在于内在生命的更新。伯拉纠从创世论的角度来理解恩典，而奥古斯丁则是从救赎论的角度来理解恩典。伯拉纠认为人的本性始终如一，而奥古斯丁则反复强调，人类当下所拥有的本性已经不是上帝造人时的本性了，而是被亚当的罪行所败坏了的本性。因此，奥古斯丁「将神的恩典与由宗教皈依而产生的对自我的医治性转化联系起来。」 对奥古斯丁来说，神的恩典主要体现在耶稣基督十字架上的救赎，这个救赎使得人可以借着信靠基督而获得生命的更新。而任何认为人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过一种无暇生活的主张都会使耶稣的救赎成为多余，也就都会遭到奥古斯丁的强烈抵制。
所以，奥古斯丁对于律法同样持一种消极的看法。在关于律法的价值问题上，他深受保罗的影响。保罗当年之所以强烈反对外邦人行割礼，就是因为他认为，对犹太律法的强调使得人以为，不必通过信靠耶稣就能与上帝和好。为了不使「基督的十字架落了空」，保罗不惜与犹太教传统决裂。而奥古斯丁对于律法也持同样的态度。他指出：「律法的用处可以这样显示，它迫使因犯过而罪疚者来到恩典之前寻求救度和帮助，克服他们的恶欲。因为它是命令多于帮助；它发现疾病但不医治；不，未治之恶疾倒不如说被它加重了，因此人们更加急迫焦虑地寻求恩典的治疗。」在伯拉纠那里，律法是恩典的一部分；而在奥古斯丁这里，律法处于恩典之外，它的用处只在于将人赶到恩典那里。「律法指示着恩典，以被恩典成就。」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看到，奥古斯丁的原罪论主要是要解决基督的十字架对于人类得救的意义问题。他所关注的问题始终是：如何不使基督的十字架落空？为此，奥古斯丁虽然肯定人性被造之时的善，而且他也不认为，罪能将上帝造人时赋予人的美善一概抹煞。但他依然侧重于强调人从上帝领受的善不足以单独抵挡罪的侵蚀。对于奥古斯丁来说，强调人的罪性与无能都是为了捍卫基督救赎的独一性。因此，我们只有理解了他对耶稣救赎价值的关注，才能理解他的某些极端甚至无法接受的观点。而他的观点之所以被当时的教会接纳为正统，也反映出当时教会对于耶稣救赎效力的普遍关注。反过来，一个观点无论再怎么「中庸」、再怎么讨人喜欢，只要它否定了耶稣救赎的独一性，都会成为当时教会的谴责对象。
以上我们简单概括了奥古斯丁的原罪论。由此可以深切体会到，正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样，一切流行时髦的观念其实也不过是古代思想的现代装而已。所以在教会面临各种现代思潮冲击的时候，我个人以为，通过重温奥古斯丁与伯拉纠之间的论战，有助于我们在复杂环境中站稳立场，真正守住我们认信的正统信条。愿这篇简短的文字能够帮助弟兄姐妹们理解先辈们为了守护主耶稣基督一次交付的真道而付出的艰辛与牺牲，珍惜他们遗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而不至于被各样时髦浅薄的邪见牵着鼻子走。愿上帝保守他的教会，保守一切真心信靠他的人。阿门！
